独库

六月的独库公路,还残存着冰雪的气息,山顶上的白雪,还在昭告着世人,冬天并未过去,甚至于,冬天永远不会消亡,夏季的一点点阳光,都不能照射到这片充满诅咒的土地,公路沿着山盘旋,像一根根贴满符文的麻绳,把一个庞然大物死死困住,背阴处的山脚,一堆堆冰雪暗暗蛰伏着,准备时刻发起进攻,车慢慢爬,到达山顶,风也愈发猖狂,我不得不紧紧我的衣服,颤颤巍巍的下车,山不动声色,风反而开始着急,把几千年的愤怒和悲伤,一阵阵述说给过往的人,风忍不了山的懦弱,把遮盖着的白雪吹开,山那张棕黑色的脸便暴露在阳光下,像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偷,它震怒了,急忙拿乌云遮住脸,身上散发着寒气,山顶开始越来越冷,摆拍的动作都开始不自然起来,微笑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的流出口水来,我终于溃败,慌忙上车奔逃,从山顶的隧道进入,天空一下子黑的吓人,风驱散了人群,开始大肆带起脾气来,你以为你是什么,你是英雄的垫脚布,什么纯洁的天山,什么祖祖辈辈的保护神,你以为人们敬你,歌颂你,是因为你的庇护,错,人民恨你,厌恶你,你阻挡了多少儿女情长,你阻挡了多少英雄好汉,人们不能像愚公那样和你斗到底,便假惺惺的陪出笑脸,把你的事迹歌唱,你去问问,那些冻掉脚趾的人如何评价你。我们生来就在这里,人们爱我,恨我,想要挖平我,这都是人类的意志,我看着他们疯狂的从我的身体中凿凿打打,在我的身体上修出来一条条公路,我愤怒,我下暴雪,我让他们每前进一米都要付出代价,我越是愤怒,他们对我的恨意越深,我问天地,我做错了吗,一个维护自己身体的山,难道有什么过错吗,后来我释然了,你们折腾吧,这几百万年的东西,从未发生过什么改变。你也一样,愤怒只能麻痹我们的理智,并不能改变什么。

风景

汽车逃也似的钻出隧道,马不停蹄的向山下冲去,山始终背对着我,一言不发,大手一挥,便把我送到了山脚,山脚处的乔尔玛革命烈士陵园,庄严的耸立着,独库公路纪念碑高大威猛,上面刻满了在独库公路牺牲的英雄们,纪念碑后的草地上,趴伏着一个个陵墓,上面同样写满了文字,墓地前的花环已经败落,呈现出一丝丝死气,周围的绿草有要把坟墓遮盖的趋势,若不是随行的老师告诉我,我都会忽略这个地方,墓地的主人都很年轻,他们去世的年纪和我的年龄差不多,甚至,比我还年轻,我正待一一走过,把所有人都看一遍的时候,大家一股脑的到纪念馆去了,我只得跟上,远离了那片土地,在下午的迷雾般的阳光缝隙里,一只灰色的兔子在林间小道上驻足观望,不知为何,这倒成了我参观烈士陵园的最大印象,直到今日,新疆的生活离我已经很远很远了,远到我一觉醒来,只觉得我去新疆,只是我的一种想象,或者,是一个梦,老实说,乔尔玛烈士陵园并没有对我留下太大的印象,难道是刘俊贵同志没有给我们讲一个苹果的故事吗,还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缺少了对英雄的尊敬,都不是,因为独库公路的风追到我的跟前,告诉我,难道天山不是一个最大的英雄吗。

毡房

我们继续往西走去,路旁的风景着实迷人,我们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在日落之时,到达唐布拉草原,租了毡房,抖落了一路尘埃,安定下来,六月还未到唐布拉的旅游旺季,但草原上的毡房却不少,老板也和我们一样,刚到不久,我第一次住毡房,兴奋不已,里里外外的看着这个圆滚滚的小房子,毡房里的砖缝里,还漏着青草,天气是冷的很,我们都把棉衣穿上,老板已经在给我们准备食物了,在等待的间隙里,女老师们去旁边跳起了舞,少数民族的舞蹈很能激发人的跳舞欲望,如果再有堆篝火就再好不过了,我有些冷,在外面的草原上待了一会便返回毡房,男老师们早已经躺到了类似榻榻米的床上,穿着衣服,盖着花被子,歪躺着,我在门口脱了鞋,拉下一床映着红色小碎花的被子,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裹住,我想,如果再烧个火炉,那就再完美不过了,我躺着看毡房圆锥形的色彩鲜艳的屋顶,想着古代的蒙古人也躺在这样的毡房里喝酒吃肉的热闹情景,竟有些羡慕起来,我和另一个支教大学生躺在一个被窝里,并不是被子不够用,而是为了相互取暖,我们所住的毡房,可以容纳十个人居住,床被也是按照十个人所准备的,接近晚上十二点的时候,晚饭姗姗来迟,所有的老师都聚到了一起,把俩张长桌拼在一起,铺上桌布,那仁摆上来,羊肉串摆上来,馕摆上来,水果摆上来,酒也隆重登场(那仁是新疆的一种主食,汉译过来就叫这个名字,但它的哈语发音更加大舌头)。我们早已经饿了,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吃那仁,它就是煮一大盘面,上面放着煮好的羊肉,吃那仁是需要刀的,因为羊肉是一大块一大块端上来的,裹挟着肋骨,关节,内脏,一股脑的放到盘子里,很荣幸,割羊肉的那个人并不是我,我只需要很小心的避开羊肠子,白花花滴油的大肥肉,把面条裹着瘦肉送到嘴里即可,吃那仁,是需要用手的,我第一次吃那仁时,用的是筷子,吃的总是很拘谨,我在旁边人油腻腻双手的怂恿下,像第一次碰女孩皮肤的小男孩一样,害害羞羞的把手伸到了盘子里,然后我就开始提醒自己,千万不要抠脚了,因为这样的事,我可是亲身经历过的,我很佩服我当初的勇气。大家都这样吃,并没有感到不卫生,正如校长所说的,到了草原,我们就按照草原的规矩来,在草原上,没那么多讲究,我想,这或许也是有些人边吃边抠脚的借口吧,奈何我没注意观察,也幸好我没认真观察,吃饭期间,大家就开始敬起酒,晚上的寒冷感觉,只有酒能抵消,男人们是别想躲的,无论是谁,都必须把自己的一身酒气挥洒在这片土地上,酒过三巡,话就多了起来,身体也开始躁动不安,喝到最后,开始唱起歌来,哈萨克族的名族歌曲,在场的除了我们俩个汉族人,都附和起来,我摇头晃脑,假装沉醉在歌声里,但这歌什么意思,我一点也不明白,我酒量微薄,便尿遁出来,满天繁星一下子铺在了草原上,在新疆,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星星,还看到了银河,北斗七星更是我的老朋友了,我痴迷于此,甚至于有点流连忘返,脚底的绿草仿佛在托举着我,要把我送去织女的房间里,织女对着烛火,在默默思念着一个人,我装作谦谦公子的样子,撩一撩袖裙,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轻扣房门,谁呀,这么晚了。我是……我是谁呢,我是万千世界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,我是苍穹宇宙的一粒尘埃,我太渺小了,我什么都不是,我灰溜溜的跑回来,跑到我的身体里,在毡房的不远处草丛里,开闸放水,我的神情又恍惚起来,我隐隐约约的看到,远处的草丛中,一个黑影在慢慢的靠近,我揉揉眼睛,确保我不是喝醉了酒出现幻觉,不对,近旁的马匹也开始变得不安起来,打着响鼻,钉了马掌的四蹄在不停的走动,远处篝火旁的士兵扛着武器睡着了,火苗忽闪起来,仿佛随时都要熄灭,巡逻的士兵哪里去了?一切都静的吓人,一阵风悄无声息的刮了过来,一股腥臭的鲜血味道突然传来,我浑身一颤,冷汗突然浸湿了衣服,敌袭,我还未喊完,身体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全部的力气,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低下头去,一支羽箭洞穿了我的胸口,一个汉族士兵冲到近前,寒芒一闪,我高高的拔起,看到一具无头尸体轰然倒地,他的头呢,我正疑惑中,突然发现那不是我吗,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,我的眼皮酸的难受,感觉像潮水一样涌退,在我闭眼死去的最后一瞬间,我看到营帐被大火舔食,衣冠不整的将军荒乱的从毡房中爬出,周围都是汉族士兵的身影,横刀迷住我的最后一丝光芒。

我沉沉睡去,听着收拾餐盘的声音,听着人的说话声,听着门吱呀关闭的声音,听着,新疆凌晨四点的嘀喃。

第二天早晨,我们昏昏沉沉的起来,太阳刚出来一点,但寒冷已经被赶回家睡觉去了,我觉得脸上仿佛沾了血迹,使我难受万分,我只得跑去草原旁的树林中,在喀什河里净化自己,太阳还未完全占领这片树林,树林里依然冒着寒气,喀什河丝毫不介意吵醒草原上的所有人,翻腾着浪花,也警告着世人,我的心是冰冷的,任何一个敢冒犯我的人,都将沉入河底,与泥沙为伴,不死不灭。喀什河的河水冰凉透骨,想要把我整个的麻痹掉吞没,我的全身受了河水的侵袭,忍不住打起寒颤来,我瞬间后撤,听着喀什河剿灭尸体的涛涛声音,似滚石从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,像一个巨人在打鼾,像一声雷突然炸响,在喀什河旁,近在咫尺的人说话也得扯高嗓门,河面从未平静过一秒钟,碎肉机一样的水面把上游的枯枝败叶像牛反刍嚼进去吐出来,我从未见过如此桀骜不驯的河流,从未听到过如此响亮的河流声,我站在喀什河旁边,静静的看着它,这种悠闲的享受使人心旷神怡,也有一种时间禁止的玄妙感觉,突然天空大作,一大片乌云黑压压的压过来,里面雷声阵阵,酝酿着一道道紫色的闪电,一道光芒闪落,径直扑向喀什河,河面恍惚了一下,随机恢复平静,未等我反应过来,又一道泛着黑色泡沫的闪电接踵而至,随后是绿色,蓝色,黄色,最后竟是一道明亮亮的光束直插河底,我吓破了胆,慌不择路的跑去,我迫切的希望找个人,来证明我产生了幻觉,我果然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人,他在我的不远处飘动着,他的脸很年轻,头发却已花白,他穿着一件由紫色,黑色,绿色,蓝色,胸前闪着炫目光芒组合成的衣服,裤子像墨汁一样黑,靠近脚腕的裤子像被刀整齐的割掉一样,他光着脚,他的左脚是六趾,右脚是七趾,他的胡子却是黑色的,平铺于胸前,奇怪,他的全身都在飘动,唯独胡子像铅一样压着,他的身前飘动着一本厚厚的大书,书页泛黄,薄的能透过阳光,书页在自动的翻着,我透过翻动的书页,看到远处的胡杨树枯死的站立着,看到一条条河流干涸,露出河底的石头,又看到满天黄沙,一个人孤独的走在一片黄色的世界里,慢慢死去。公元前23年,一男两女死于喀什河,公元3年,一支500人的军队被喀什河吞没,公元200年,喀什河泛滥,淹死72人,公元325年,喀什河弄死一对恩爱夫妻中的一个,另一个殉情而亡……书不停的翻动着,那个奇怪的人不停的诉说着喀什河的犯罪记录,我回头望着喀什河,喀什河一如往日,一声不发,一道罪行读过,那人便要把一道闪电降落,书一直走动着,闪电也一道道降落着,河水依然在流,不思悔改,春去秋来,一年又一年,我早已经数不清喀什河遭了多少惩罚,也忘记了今夕是何年,审判者的脚趾由六个变为五个,又由五个变为六个,我仿佛成了一个白桦树,脚扎在了土里,生根发芽长大开花,日月星辰万古不变,喀什河也冥顽不化,书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,审判者叹一口气。天道茫茫。随后,他的身体一阵阵的被风吹灭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我的根从大地深处慢慢的回来,走到了自己的脚上,我迈开腿,走向唐布拉草原。

灯光

全文完 [ 喜欢本文,打赏作者! ]